兴酣落笔摇五岳
文/范亚湘
唐开元十二年(724)仲秋,一位腰挎宝剑的少年攀上了戴天大匡山(今四川江油市内)顶。秋阳杲杲,风清气爽。萧萧的风将这位韶颜稚齿、风华正茂少年的一头青丝和衣袂吹得飘逸开去,但他却紧握佩剑,目不斜视,傲然屹立于山顶。眼前,莽莽群山巍峨耸立,层峦叠嶂,从那深山幽谷中钻出的涪江宛若白练腾空,喷薄而出……
(资料图)
这位少年就是在此已经隐居多年的李白。自从四岁跟随父亲由西域迁至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市)青莲乡后,他就一直在博综经籍、钻研道笈、舞枪击剑,广谒地方官吏,遍访社会贤达,“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吏书》)。“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与韩荆州书》)故而,他要像道家始祖老子当年骑青牛走出函谷关一样,顺着涪江漂过剑门关(今四川广元市内),再经嘉陵江至长江,乘风破浪、跋履山川,从而去践行一个大丈夫“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季氏》)的凌云壮志。
翌年春,李白出蜀,他乘舟沿江出三峡,渐行渐远,家乡的山峰慢慢隐没,只有滔滔江水仍跟随着他。不久,他就经荆门山到达江陵(今湖北荆州市)。在这里,他奇迹般地遇到了深受三代皇帝崇敬的道士司马承祯。李唐王朝自诩老聃李耳后裔,对方士道术推崇备至,并常请隐居山野的道士出山任朝廷官卿。于是,一些追名逐利之徒,纷纷入居名山,扮成道士或隐士,等着当朝天子召见。司马承祯不仅学得一整套的道家法术,而且吟诗作画,口若悬河。唐玄宗被其迷倒,曾将他召至内殿,请教经法,还特地为他在京城长安(今西安市)造了一个阳台观,并派胞妹玉真公主随他学道。
能在异乡见到这样一个亲近朝廷的人,李白当然很是开心,立即送上诗文请求指点。欲谈指点诗文,司马承祯还不具备实力,但他倒是会装神弄鬼,见李白举止潇洒、气度不凡,就称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大鹏遇希有鸟赋》)。坦诚地说,司马承祯确实比较欣赏像李白这样踔厉奋发的年轻人,不过说李白有“仙根”本来就是顺口打哇哇、糊弄人的事,换成别人可能谁也不会去当真。但一出蜀地就受到如此高人的褒奖,李白像是吃了一服迷魂药一般,不禁飘然有凌云之概,旋即挥就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
“脱鬐鬛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大鹏展翅托起刚刚升起的太阳,而初升的太阳在大鹏的翅膀上也只能稍稍露出一点光芒。“烜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大鹏飞过宇宙、昆仑之间,“一鼓一舞,烟蒙沙昏”。大鹏翅膀一拍,天地都为之变色,以至于“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这样的文章在现今看来纯粹就是傻里吧唧的痴人梦话。但李白就是李白,他那豪迈洒脱的抒情、夸张和想象可以感染每一个人,即使他以“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的大鹏自喻也无人挑剔指责。就这样,不知是人还是神的李白,自江陵起,开始了他鹏程万里的自由飞翔。
他顺着江水漂到了烟波浩渺的洞庭,登庐山,下金陵(今南京市),后经淮南到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一路寻仙问道、举杯畅饮、赏景吟诗,好不痛快!但当他返回到达江夏(今湖北武昌)时,却发现盘缠已尽。听说隐居在襄阳的孟浩然喜济人患难,当即赋诗一首:“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风神散朗的孟夫子热情地接待了李白,但并未被李白的迷魂汤灌倒。待闲住了一段时日,他便撮合空有满腹经纶、吃饭都成问题的李白迎娶了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为妻。这一年是唐开元十五年(727),李白虚27岁。
其实也谈不上迎娶,实际就是窘迫的李白入赘到许家做了一个上门女婿。他在《上安州裴长吏书》中这样写道:“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即使一心向往飘逸的生活,但他还是对第一次婚姻很投入。他与夫人许氏在离许家较近的安州(今湖北安陆市)白兆山的桃花岩下过了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不久,许氏生了一双儿女,尽享天伦之乐的同时,却并没有令李白外出漫游以图功业的心志有所衰微减退。他先后以安陆为中心几次出游,用干谒游说的方式去结交官吏,以求仕进。
自鸣“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大鹏”李白志存高远,他不想经由进士、明经等常规渠道踏入仕途,而梦想有朝一日蒙受帝王激赏,委以重任。因而,他广事干谒,投赠诗文,以表现才能,拓展声名。30岁那年,尝够了寄人篱下滋味的李白精心作了《上安州裴长吏书》一文,多次谒见安州裴长史,但人家根本不在乎他那一套。之后,他怀揣一篇《大猎赋》西去了长安。封建帝王常在冬天狩猎。每次狩猎都带外国使臣同去,以此炫耀武力、震慑邻国。开元二十三年(735),唐玄宗又有一次狩猎。李白希图通过友人献上《大猎赋》,借此博得唐玄宗赏识。他在《大猎赋》中写道“大道匡君,示物周博”,而“圣朝园池遐荒,殚穷六合”,直夸本朝远胜曾经令西域胡人胆寒的汉朝,并在结尾处宣讲道教玄理,以暗合唐玄宗当时崇尚道教的心情。
谁知一篇洋洋洒洒的《大猎赋》却无人接受。心有不甘的李白滞留长安,穷其所能干谒诗文,以期王公大臣举荐。他甚至通过一个卫尉向玉真公主献诗曰:“何时人少室,王母应相逢。”一个穷酸书生,又有几个达官显贵去理会?无奈,穷愁潦倒、自暴自弃的李白只好与长安街头的市井无赖打得火热方才混得一口饭吃。幸好,他遇到了为人旷达不羁、有清谈风流之誉并在朝中担任重臣的贺知章。他立刻呈上袖中的诗本上前拜见,也许是惺惺相惜,70多岁的贺知章对李白这位后生很是喜爱,不但赞美他是“此天上谪仙人也”(《旧唐书·李白传》),还兴奋地解下衣带上的金龟叫人出去换酒与李白共饮,并资助他一大笔回家的路费。
所谓“干谒”,就是为某种目的而求见地位高的人。过去,一些文人为了求得晋升的机会,往往含蓄地写一些干谒诗文向地位高的人表露心迹,以求荐举。说穿了,这类诗文不仅对自己进行包装,而且还对干谒对象极尽阿谀逢迎、吹捧献媚之能事。后人大多明晓李白出口成章,诗歌写得完美无缺,但几乎不大知道他也是擅作干谒诗文的极品高手。且不说他写的《上安州裴长吏书》、《大猎赋》和将玉真公主誉为王母娘娘如何肉麻,单凭一篇《与韩荆州书》就可以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白吟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从长安辗转回到了安州,与妻儿过了一段安静平和的时日。这个时候,朝廷任命喜欢提拔后进的韩朝宗为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李白听闻后心里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立即写了一篇自荐书去求见韩朝宗。开篇云:“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个小小的“韩荆州”,在李白笔下竟成了吐哺握发的周公!接着又说:“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您的著作堪与神明相比,您的德行感动天地;文章与自然造化同功,学问穷极天道人事……您何必舍不得阶前的区区一尺之地接待我,而使我不能扬眉吐气、激励昂扬青云之志呢?还没完,在列举了由“韩荆州”举荐而谋得功名的一串名单后,继续道:“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知道您对诸位贤士推心置腹,赤诚相见,故而我不归向他人,而愿委身于您。如逢紧急艰难有用我之处,我当献出身躯为您效命。
够了!后人常说李白洒脱不羁、傲视独立,然从他的笔下竟流淌出如此猥琐的文字,谁能相信?可这就是被司马承祯颂扬有“仙根”、被杜甫称许 “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李白,也是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最为可笑的是,被李白吹到云里去了的“韩荆州”就不给他“阶前盈尺之地”,也不要他“微躯”,对待他反正就四个字:不予理睬。
《旧唐书·李白传》说,李白“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唐天宝元年(742),由于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交口称赞,唐玄宗召李白进宫。可不管是谁举荐的,都是因为道教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他的诗才,这对李白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名的悲哀;对世道而言,则是一种莫大的嘲讽。但终于出头的李白无暇顾及这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自以为从此可以施展辅弼天下的宏图大愿。只是这个时候李白已是四十有二,诗酒年华就在那徒劳的奔波中悄然流走了三分之二。
据说李白进宫朝见那天,唐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唐李阳冰《草堂集序》)。但唐玄宗却只让他供奉翰林,做自己的文学侍从。这个职位就是草拟文告,陪侍皇帝左右,记一些日常琐事,写一些浮夸之诗。无外乎写写歌功颂德的应景文章和诸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清平调》其一)等怜香惜玉的艳词。这哪是李白的性格和希图?没多久,文人那种自视清高的德行也就日益暴露无遗,整日与一群诗友在酒肆喝酒唱和,并借故装疯卖傻,以致为了自己一时的得意,闹出“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旧唐书?李白传》)等放肆之举。自感不妙的李白写了一首《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的诗,暗示有意辞隐。谁料就在此时,却被唐玄宗抢先“赐金放还”。不过,散漫惯了的李白本来就是一个没什么责任心的人,很多时候,他的行为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方面他受不了朝廷那些礼法规矩的约束,另一方面却总想闹出一点惊人之举以引起家长的注意或者重视。只是他把唐玄宗视为自己的“爹”,可唐玄宗却并不认他这个“儿”。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许氏病逝。第二年,李白与一个姓刘的同居。但刘氏瞧不起穷酸的李白,只得分居。离开长安后,早没有了家眷拖累的李白背着唐玄宗赐的金银财宝“浪迹江湖,终日沉饮”(《旧唐书·李白传》),足迹遍及梁宋、齐鲁、幽冀,并多次往返于东越、金陵、宣城。唐天宝三年(744)夏天,李白到了东都洛阳。在这里,他遇到了小他11岁的杜甫。分手时,约好下次在梁宋(今开封商丘一带)会面,访道求仙。这年秋天,两人如约到了梁宋。在此抒怀遣兴,借古评今。他们还在这里遇到了诗人高适,三人畅游甚欢,共赏沿途风光,一路踏歌而行。不久,李、杜又一次分手,各自寻找道教的师承去造真箓(道教的秘文)、授道箓去了。李白到齐州(今山东济南一带)紫极宫清道士高天师如贵授道簏,成为道士。“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李白一生最执着的就是对道的追求,至于其他事情,反倒不是很在意。次年李白与杜甫在东鲁第三次会见,短短一年多时间,李、杜两次相约,三次会见,可见交情甚笃。
不过,应该值得一书的就是,就在李白前往泰山考取道箓、路过任城时,他结识了东鲁某氏,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同居。李白的这个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李白在山东兖州置下了大批田产,在此后他云游在外时,这些田产就交给了东鲁某氏管理。但好景不长,五年后,东鲁某氏不幸亡故。之后,李白在河南开封结识了武则天时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宗氏。该女子是一才貌俱全的大家闺秀,也是忠实的道教信仰者,和李白是志同道合。李白很喜欢宗氏,在他的4个妻子或者同居女友中,唯一给她写过一首《自代内赠》的诗,以表达对她的思念。但可惜笃信道术的宗氏别离李白寻仙访道而去,孤零零一人的李白只好又开始了云游生活。可以说,李白一生复杂多变的婚姻经历中,屈辱、失恋、失婚的烦恼和痛苦他尝了个遍,也须臾无从逃避。认真一想,李白的婚姻家庭生活之所以如此糟糕,也与他本人的不负责任是分不开的。试想,长期将孤儿寡母留在家里,自己四处云游潇洒却又不曾给家里带来半点欢乐和财富,谁个女子受得了?李白不但没有什么家的观念,而且连亲情观念也没有,自从“青莲居士”出蜀以后,至死也没有再回过青莲乡。
不再有仕进的奢望,也不再有家的牵绊,李白愈加桀骜不群,放荡不羁。“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旧唐书·李白传》)这一时期,李白的诗风也发生了根本变化,撒得更开,走得更远。不但更加豪迈奔放、清新飘逸,而且也不再有什么顾忌,想象丰富,意境奇妙,语言轻快。从形象塑造、素材摄取、体裁选择和艺术手法的运用,都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壮丽旷达、劲健新奇。
李白不是一个“万事不关心”的诗人,相反,他挚爱生活,对很多生活都体验过。尽管没有一种生活能使精力过人的他满足,但他那排山倒海的感情,鲜明独特的个性,几乎在各类诗歌中都得以彰显。正如他自己对其诗所作的评价:“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乐府江上吟》) 他通过诗歌塑造自我,采用雄奇的手法展现自我。他把拟人与比喻巧妙地结合起来,移情于物,将物比人。他诗歌壮浪纵恣、随意抒写,所展示的感情逸兴遄飞、瞬息万变。而且在感情的表达上毫不掩抑收敛,而是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就如一股洪流,裹挟着强大的力量,不可遏止地滔滔奔泻。同时,他的诗结构大开大合、跳跃跌宕,诗的开头常突兀如狂飙骤起,而诗的中间形象遄帆倏忽,其省略过渡照应,如同水泻一样无迹可循,当结尾处感情再次达到高潮时却又戛然而止。可以想见,当他仗着酒劲挥笔一阵狂舞,然后豪气十足地遽然将笔一摞,一首精妙绝伦的诗就写成了。
李白善于极度的夸张、贴切的比喻和惊人的幻想,现实事物、自然景观、神话传说、历史典故、梦中幻境,无不成为他想象的媒介。当平常的语言不足以表达其激情时,他就用大胆的夸张;当现实生活中的事物不足以形容、比喻、象征其愿望时,他就借助神话和幻想。当他的澎湃诗情无法为寻常的形象所容纳时,他就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心随笔运,以气骋词,从而将丰富的感受寄托在幻境之中,在惝恍迷离的幻觉中烘云托月。“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梁甫吟》);“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等诗句都无不展现出瑰丽的意境、神奇的异彩,气势雄阔、飘逸若仙。他的诗歌语言清新如同口语,豪放而不拘声律。通俗而又精练,明朗而又含蓄,奇绝而又明丽。语近情遥、酣畅淋漓,明快、缠绵、灵动、隽永,犹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李白在外神游的生活除了吟诗,主要就是酣歌纵酒、寻仙觅道。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游泰山》)。酒既无法销愁,神仙更若虚无飘渺,于是,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夏日山中》)。他笔下的峨眉、华山、庐山、泰山、黄山等,巍峨雄奇,吐纳风云,汇泻川流;他笔下的奔腾黄河、滔滔长江,荡涤万物,席卷一切,无不表现了他那桀骜不驯的性格和冲决羁绊的强烈愿望。他既有清高傲岸的一面,又有庸俗卑恭的一面,长期的依附生活以及对道法的神往,使得他只能去山林、仙境、醉乡里萍飘蓬转、餐风沐雨,以乞一方净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李白也不是一个六根清净之人,这不但经常在诗里流露出人生如梦、及时行乐、齐一万物、逃避现实的心迹,而且他也会在纵酒的同时猎艳狎妓、声色犬马。纵观《全唐诗》,李白留下的近千首诗中写与妓女有瓜葛的诗还真不少,而且毫不掩饰,十分赤裸。《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戏有此曾》中写道:“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遥看若桃李,双入镜中开。”而在《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中,描写得更为香艳:“山舞两美人,飘摇若云仙。留欢不知瘦,清晓方来旋。”“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江上吟》)“葡萄酒,金叵萝,胡姬十五细马驼。玳瑁宴上怀里醉,芙蓉帐内奈君何!”(《对酒》)作风大胆,令人咂舌。如果不论他的旷世文采,单看他的生活作风,李白完全与一个“下三滥”式的酒色之徒无异。
唐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爆发,李白避居庐山。永王李璘恰在此时出师东巡,李白应邀入幕。不久,永王兵败肃王,李白也因之被系浔阳(今江西九江市)狱。这时,江淮宣谕选补使崔涣奉旨宣慰江南,以收遗逸。李白赶忙上诗求救,夫人宗氏也为他四处活动、啼泣求援。将吴兵三千军驻扎在浔阳的宋若思把李白从监牢中解救了出来,让他参加其幕府。本来,李白同在江南的几位诗友也曾被李璘所邀,但他们为了免祸拒不参加,唯独李白屁颠屁颠地跑了去,结果被打入大牢。当看到宋若思重视他时,他的政治幼稚病又犯了,而且当年《与韩荆州书》时的那股出乖露丑劲又来了神。他以宋的名义再次向朝廷推荐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特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则四海豪俊,引领知归。”(《为宋中丞自荐表》)
“空手无壮士,穷居使人低。”(《登黄山凌歊台送族弟溧阳尉济充泛舟赴华阴》)当初,李白投奔李璘可能是想改变一下长期“穷居”的境遇,但借宋若思的名义举荐自己,就有点令人费解了。荒诞的行为往往赢得可笑的结果。至德二年(757)冬,朝廷还真给李白下了一道圣谕,但不是 “拜一京官”,而是由浔阳“长流夜郎”(今湖南与贵州交界处)。所谓“长流,”就是一去不复返。已届暮年,“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猛然一瓢凉水迎头泼来,李白不由更觉心寒,同时也将他泼醒,从此不再奢望仕途上有所作为。
好在诗名在外,一路西去,各地都有人对他予以酒肉款待。而李白也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诗名,极力迎合施与他酒饭的人,一路唱酬题赠不断。况且,李白还有一个特点,每每遇到什么困难,他就发挥其诗才赠诗迎合,其诗的标题常常不是赠这个就是赠那个。李白年轻时赠诗是在蹭吃蹭喝的同时还不忘结交朋友,以求闻达,但晚年的他实际上专靠赠诗而获得“一箪食,一瓢饮”《论语·雍也》,其行径也就和江湖骗子差不了多少。不过,由于李白诗名盛大,也有很多人主动邀请他去喝酒游玩,以待酒酣微醺之时将之写进诗里,不但立马可以朝脸上贴金,有的还可流芳百世。比如汪伦,如果不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又有谁会知道汪伦?
有人说李白已经走到了蛮荒之地夜郎,但也有人说他走到半路上就因关中遭遇大旱,朝廷宣布大赦,规定死者从流,流以下完全赦免。到底去了夜郎没有已经不重要了,乾元二年(759),几乎一生只吃过“长流夜郎”这次苦头的李白经过辗转流离,又获得了自由。折返至江夏后,他应友人之邀,再次泛舟赏月于洞庭之上,发思古之幽情,赋诗抒怀。此刻,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的杜甫闻之,很是高兴,立刻写了一首《天末怀李白》的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凉风乍起,景物萧疏,怅望云天,此意如何?人海苍茫,江湖多险,无限悲凉在与李白相惜的杜甫心中不觉凭空而起。
但李白不是杜甫。不久,李白又回到宣城、金陵旧游之地。虽然生活窘迫,但唱诗附和、饮酒作乐一样也没少。唐上元三年(762),病重的李白投奔了在安徽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在病榻上把手稿交托给了他,并赋《临终歌》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不几日,“诗仙”李白驾鹤西去,终年61岁。李阳冰将他葬于城南龙山东麓,唐元和十二年(817),李白生前的好友范作之子范传正与时任当涂县令诸葛纵合力迁葬于与龙山相对的青山。关于李白的死,还有两种说法。一是《旧唐书·李白传》说:“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二是说李白月夜泛舟江上饮酒,因醉跳入水中捉月而溺死。李白一生好酒,第一种说法似有可能。虽然第二种说法极富浪漫色彩,也与李白的性格契合,但都只能是和后人杜撰的“铁杵磨成针”“杨国忠磨墨”等故事一样属于乡村野史,难以置信。
呜呼,李白是何等狂人!他恣意纵酒、口出狂言、轻裘缓带、与俗鲜谐。纵观其一生,还真不是几篇文章可以说得清楚,他像一本厚厚的书,翻开每一页都会有摄人心魄的故事。“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李白其实就是旷野里的风,“终无形状始无因”( 李山甫《风》),时而温煦轻拂、林籁泉韵,时而清新隽永、飘乐递香,时而肆虐狂飙、蜚瓦拔木……
范亚湘,现为长沙某媒体副刊负责人,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近200万字。